二+幾年前,我到中國出差。那時候,中國正在大力發展製造業,而台灣的製造業也正在尋找廉價的勞力,加上同文同種,於是一拍即合,中國展開雙手,歡迎台商,而台商也沒有讓人家失望,絡繹於途。
由於工作上的關係,我接觸到一些中國人士以及台商,觀察到一些現象。
那時候,中國人非常重視台灣人的意見。我在演講或稽核工廠的時候,他們一定仔細聆聽並且認真做筆記。我記得有一次演講時,離題講了一些事。
我說你們將來一定會非常有錢,而且沒人阻止得了。大家聽了都非常高興。〔我不是隨便亂掰給他們高興的。如果你看《資治通鑒》,就會發現整個中國歷史幾乎就是一部革命史。一個人民生活不好就要起來革命,而且最後總是能夠成功的民族,是不可能長期衰弱的。〕
我又問他們,如果你將來很有錢,多到花不完,你應該要做什麼?只見大家用力思索,但是沒有反應。我就說你們應該到處玩,不僅要到大陸各地玩,還要到世界各地玩。大家聽了之後,點頭稱是,非常高興。
我最後跟他們說,你們會為了發展工業而犧牲環境,但這是沒辦法的事,全世界都這樣,但你們可以多種樹。對於什麼是環境汙染,那時候他們完全沒有概念,一臉茫然。但對於多種樹這件事,大家則點頭同意。
反觀台商,那時候有些台商對中國人的看法令我百思不解。有些台商認為中國人一個口令一個動作,不知道變通,很笨。對於一個正在適應新環境、學習新事物的人而言,一個口令一個動作並不表示他笨,我們小時候就是這樣學習的。
有些台商的行為則令人瞠目結舌。這些人狂妄自大,不可一世,幾乎把中國人當奴隸,讓我在旁邊都覺得無地自容。有的人花天酒地,生活糜爛,好像是皇帝。他們不思進步,每天吃老本。相較於我碰到的中國年輕工程師,勤奮好學,連我都替這些台商擔憂,不知道幾年後,他們會在哪裡。
台灣人和中國人同文同種,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台商會自認為高人一等。說句不好聽的,現在台灣漢人的祖先大都是在中國混不下去才跑來台灣的,這包含我的祖先以及1949年來到台灣的中國人。
人與人的差異是非常小的,幾乎可以忽略。除了極少數的例外,每個人生存在地球上的能力是一樣的,有的人生活得比較好,有的人比較差,是後天努力和境遇、運氣的結果,與先天無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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台灣人以前看不起中國人,現在則怕中國人會搶走台灣人的工作。其實這是不必要的憂慮,競爭是必然的,而台灣人的能力絕對不會輸給中國人。我所看過的北大、清大的畢業生,就和台成清交的畢業生一樣,沒有差異,既沒有特別聰明,也沒有特別笨,就是普通人而已。
台灣不應畏懼與中國打交道,也不應畏懼與中國競爭,但台灣與中國的關係確實特殊,這導致台灣與中國的經貿活動遭到扭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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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中國的所見所聞,讓我對台灣製造業的未來充滿悲觀:我認為台灣的製造業會被淘空。有時候在聊天時,我會提到我的看法,但那時候,大家對台灣製造業一片樂觀,認為有了中國提供幾乎無窮盡的廉價勞力,台灣製造業的未來一片光明,前途無量。我的看法只被當成笑話,一笑置之。
我之所以認為台灣的製造業會被淘空,完全沒有艱深的理論或學問,只是簡單的常識推論。
第一,
台灣人和中國人同文同種。同文表示沒有語言上的障礙,同種則意味著不會感到陌生。國際經貿往來最基本的障礙:語言以及種族,在台灣與中國之間,幾乎不存在。
第二,
當時中國亟需技術和資金,因此對台商屈意奉承,百般討好。再加上不知道為什麼,台商認為中國會為了統一台灣而給台商好處,不敢得罪台商。這讓台商感到飄飄然,舒服至極。
〔我認為這是由於誤信了蔣介石:「反共復國,解救大陸苦難同胞」的說法,並且做了錯誤的推論所致。台商誤信蔣介石之所以要「反共復國」,是為了「解救大陸苦難同胞」,然後推論,中國為了「統一台灣,解救台灣苦難同胞」,會把牛排送給台灣人吃,自己吃香蕉皮。這種莫名其妙、亂七八糟的推論完全背離事實。從來就只有「征服者吃牛排,被征服者吃香蕉皮」,哪有「被征服者吃牛排,征服者吃香蕉皮」這種事。〕
就這二個這麼簡單的理由,讓台商忘了是在人家的地盤上做生意,完全沒有風險概念,前仆後繼到中國設廠,終至幾乎把台灣的製造業淘空。
這還產生另一個嚴重的副作用,就是台商不再創新,也不再費心提高生產力。創新總是充滿風險,而提高生產力也要傷透腦筋。如果有一個地方有廉價的勞力,而且可以很容易地複製目前的作法,能夠輕鬆賺錢,何樂而不為?
於是這二+年來,台商從中國大陸沿海到內陸,像遊牧民族,不斷遷移,不斷複製,競爭力不斷流失,終至無立足之地。
在這個充滿競爭的經濟世界,一個讓企業覺得舒服得要命的地方,真的會要了企業的命。台灣之所以落後韓國的最根本原因,並不是韓國的策略有多好,而是因為韓國企業在這個世界沒有舒服的地方,只好經由創新提高競爭力,為自己創造幸福。環境塑造企業,企業回應環境,如此而已。
其實,政府也對國內的企業太好了,導致這些企業的競爭力逐漸下滑。政府不斷減輕企業的稅賦,降低企業的負擔,卻不引導企業將多賺來的錢做進一步的投資,進行創新。企業只要向政府哭訴稅賦太重,政府就降低稅賦,這麼輕鬆就賺大錢,誰要進行創新?!
政府最奇怪的作法就是幫企業壓低勞工的薪資,這更讓企業走低成本的道路,而不從事創新,低薪資也讓人才流失、士氣低落,更不容易進行創新。創新的遠景無限,而低成本則是一條死路,悲慘的是,我們的政府官員,他們的腦袋裡、他們的模型裡,只有低成本而沒有創新。
而低薪資、低成本這條路,到了反服貿運動的太陽花學運,終於走到了盡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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台灣與中國的經貿,在製造業之後,終於到了服務業。既然我在前面講過,台灣不應畏懼與中國打交道,也不應畏懼與中國競爭,那又為什麼主張「台灣應暫停與中國的服務貿易協定」?其實我的主張是:「+年內,台灣不應與中國簽定任何新的重大協定,包含服貿和貨貿。」
為什麼?因為我前面講的、二+年前的環境並沒有改變,在這種情況下,台灣的服務業會走製造業的老路,並且落得同樣的下場。
台灣人和中國人同文同種,這一點在可見的未來都不會改變。
台商認為中國會為了統一台灣而給台商好處,經過二+年,這一點也沒有改變,這從台商不斷談到中國在服貿協定中如何讓利就可以知道。但是中國人也不是笨蛋,會呆呆地把牛排送給別人吃,自己吃香蕉皮。讓利只是一個餌,後面有更大的目的。政治是抽象的,經濟是實際的,政治上的好處,最後總是會落實到經濟利益上。
開始時,服務業台商在中國會有一個舒服的環境。這些台商靠著占人家便宜而賺錢,真是沒出息,這種沒出息的台商也不會從事創新,總有一天優勢會玩完。服貿所獲得的競爭力只是假象,企業處在一個舒服的地方,只會喪失競爭力。
唯一改變的,是台灣人不再那麼有自信,對中國充滿疑慮。這導致台灣與中國的談判,困難度大增,而且就算談成了,台灣也得不到真正的長期好處。所以,與其曠日廢時去談一個沒什麼好處的協定,倒不如與其它國家或地區,在沒有政治干擾下,談一個可以讓台商正常發展以及做生意的協定。
+年的時間,可以讓台灣人重拾信心。+年的時間,也可以讓中國審視太陽花學運的各個面向,重新擬定策略以及建立組織和機制。+年之後,雙方再重新進行談判,會比現在更容易並且更有建設性。
台商應該重拾以前一卡皮箱跑全世界的創業精神,把眼睛移出中國地圖,看向世界,把腳邁出中國土地,離開舒服的地方,到艱困的地方做生意,那你就會有不一樣的視野,你就會創新。+年後再回到中國市場,這個市場才真的是你的,否則,你現在雖然站在中國市場,看得到卻吃不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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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要台商主動做這種事,談何容易,人總是喜歡待在舒服的地方,畏懼艱困的地方。而且哪些市場值得開發,也是一個問題。
因此,政府要導引台商到一個合適的地方,而TPP就很合適〔TPP(The Trans-Pacific Partnership)跨太平洋夥伴關係,全稱泛太平洋戰略經濟夥伴關係協定(Trans-Pacific Strategic Economic Partnership Agreement)〕。為什麼?
第一,
中國不在TPP裡面,在談判桌上,台灣可以與其它國家針對經濟議題進行討論,沒有政治上的諸多牽扯。在TPP談判桌上,能占對方便宜,是談判者的本領,不是政治與經濟利益的交換。
第二,
TPP市場比中國還大,可以做更多生意。
第三,
TPP包含眾多國家,不會有經貿過度集中於一個國家的問題。
第四,
TPP市場有高度多樣性,這讓台商可以根據其本身的競爭優勢和策略來選擇市場。
第五,
TPP有足夠的複雜性,而適度的複雜性是創新的溫床,台商可以利用這樣的環境,進行創新。
當然,台商不可能放過中國市場。畢竟,台灣人和中國人同文同種,而且又有地理上的優勢。只是,從形勢上來看,目前並不是適當的時機。台商應該到TPP繞一圈,培養競爭力,+年之後回來,中國市場必定是囊中之物。
台灣的經濟戰略應該是:「從台灣,經TPP,到北京,是進佔中國市場的最短路徑。」